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理想”可以說是個關鍵詞。在中國革命的歷史背景和語境下，隨著諸種現(xiàn)代性的訴求，對理想的表述不僅成為知識分子個體傾向和價值取向的流露，也逐漸成為重大的思想政治問題。社會理想不是憑空虛構的，其形成和表達總是依托于特定的歷史觀。在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發(fā)展過程中，表征現(xiàn)代性的線性歷史觀已普遍植入社會各界。這種線性歷史觀改變了人們的時間觀念，使人們認為“時間是向前進步的、有意義的，是從過去、經過現(xiàn)在而走向將來的時間觀念”［1］32。這樣一種指向未來的時間觀念逐漸形成整個社會心理的兩個基礎層面:一方面是對未來的理想主義;另一方面是未來理想的對照面———因為當時的危亡時局而形成的落后的焦慮。兩方面相輔相成、相互交織，形成了現(xiàn)代中國社會心理的主要結構。對未來理想的表述盡管晚清就已初現(xiàn)端倪，這從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對將來中國的想象中就可以看到，但現(xiàn)代文學理想表述形式的突起與分化實際上還是始于五四新文學運動之際，尤其是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和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它們共同導致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對理想表述的激烈分化和急劇意識形態(tài)化。對未來理想的激情表述是對應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后成為社會主導思潮的以革命為指向的激進主義的。而與激進的現(xiàn)代性訴求者們的理想取向相比，傾向于溫和和保守現(xiàn)代性訴求的知識分子們，并不熱衷于對理想的激進表述和烏托邦承諾，因而他們對社會理想的表述就呈現(xiàn)出多元化狀態(tài)。在后兩類學人中，多數(shù)知識分子以胡適“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求實態(tài)度回避或淡化了對未來理想的表述，也有個別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性訴求中，自覺不自覺表現(xiàn)出了理想表述的線性時間觀，形成對激進現(xiàn)代性的反思，并對未來理想的表述起到一定的制約作用。綜觀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文學大家，老舍先生和沈從文先生就屬于這種另類。

通觀其人其作，不難發(fā)現(xiàn)，兩位作家都執(zhí)著于自己所經驗社會的理想表述形態(tài)，兩位作家從創(chuàng)作之初其作品就與革命理想的線性時間觀不相融。線性時間觀是通過與過去或傳統(tǒng)的對立和分離來理解自己，它不斷地趨新和追求“進步”。而老舍和沈從文在二三十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理想表述，排斥了線性時間觀所帶來的“進步/落后”的二元對立模式。老舍在創(chuàng)作中表述其社會理想受傳統(tǒng)民間社會的循環(huán)時間觀的影響，而沈從文則采用的是湘西世界的神話時間觀。

一從人生經歷和創(chuàng)作經驗來看，老舍是來源于民間底層社會并深深扎根于此的作家，他在創(chuàng)作中致力于啟蒙，也致力于使自己成為社會底層的代言人。這決定了其小說盡管具有濃厚的文化啟蒙色彩，但著力表現(xiàn)的還是民間普通大眾的生活情感，是民間平民社會對社會生活的種種理想，這樣一種理想與革命文學對未來理想的表述無疑會處于一種疏離的狀態(tài)。老舍在其小說中是這樣來構造人們所期盼的社會圖景的:對于大多數(shù)普通民眾來說，人們對婚姻、愛情最本分的要求是有個安穩(wěn)的家，就像《駱駝祥子》里的祥子所熱望的和小福子同住在一間干凈暖和的屋子里，“像小鳥似的那么快活，體面、親熱”;或者像《我這一輩子》中的小糊裱匠，憑自己的手藝掙飯吃，加上個人的小小計劃，活著有奔頭、有勁兒。顯然這種社會理想的表現(xiàn)形式建立在老舍對線性時間觀的懷疑上。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舍較為認同的是民間帶有循環(huán)傾向的時間觀念，其小說表現(xiàn)的理想著重點在于對“現(xiàn)在”時間段的敘述，希望在現(xiàn)實的基礎上能有安定的生活出現(xiàn)。正由于此，老舍對現(xiàn)代社會走馬燈似的種種思潮持懷疑態(tài)度，抱著極大的不信任乃至反感。老舍指出:“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2］184他認為當大多數(shù)人連一般意義上的“家庭”都不可得的時候，小布爾喬亞的精神訴求實在近于無病呻吟。在老舍的心中，有著自己改造社會的模式。它首先出現(xiàn)在《趙子曰》里的李景純身上。他對趙子曰說:“現(xiàn)在只有兩條道路可走:一條是低著頭去念書，念完書去到民間作一些事，慢慢的培養(yǎng)民氣，一條是破命殺壞人。”［3］373

后來的一系列作品中，有志向的人往往從這兩條路擇其一，作為自己崇高的奮斗理想。《二馬》里的李子榮、《鐵牛與病鴨》中的鐵牛，都是腳踏實地的實干家形象;《貓城記》里的大鷹、《離婚》里的丁二乃至《四世同堂》里的錢默吟都是富有俠義精神的人物形象，這種改造社會的模式特點也是與民間底層社會特點緊密相聯(lián)的。即其社會理想不是外在于現(xiàn)實生活的理想，它是同日常生活中老百姓對“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苦難的深刻理解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其實在性就如老舍所提供的兩種改造社會的模式一樣，并存于民間底層，兩者此消彼長，構成其社會理想的相關組成部分。這是建立在現(xiàn)實經驗實用基礎之上的社會理想，顯然它并不寄希望于用任何理想彼岸的東西來修補這個世界的不足，在這個底層的世界里，現(xiàn)代以來的線性進化史觀對民眾已失去了蠱惑力，對動亂之苦的趨避，對安定的渴望成為整個民間底層社會超越一切的需求。其實若縱觀老舍整個一生的創(chuàng)作，即使建國后他對未來時間段的表現(xiàn)也總是較為笨拙。比如在《龍須溝》、《茶館》等話劇中，一到表現(xiàn)新社會，老舍所擅長的人物刻畫就往往陷入概念化和模式化，他自己對此也直認不諱。從時間觀念契入，我們或許還能發(fā)現(xiàn)老舍研究中一些可以進一步探究的問題。比如一直以來，在我們的觀念和話語里總認為老舍是在新文學的直接影響下，受到英國文學的啟發(fā)才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的。而從老舍二三十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xiàn)出的時間觀念來看，實際情況應該是:老舍能成為一個作家，除了五四新文化和西方文化影響外，他的個人底層生活境遇在其中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甚至遠遠超過了其它因素的影響。其實老舍在談到創(chuàng)作時也印證了上述觀點。老舍說他的寫作是“借著一點點社會經驗，和心中自幼積累下的委屈，反抗那壓迫人的國家和個人”［4］115。

從本文的論述看，老舍是那種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悖論間陷入極深的作家，他受到線性時間觀的影響，但是他又懷疑線性時間觀，在有意或無意之間，常常是傳統(tǒng)循環(huán)傾向的時間觀念決定了其創(chuàng)作中個人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取向和文化選擇。

二相較于老舍，沈從文對線性時間觀的懷疑更甚，他干脆徹底否定并摒棄了線性時間觀，用“返回過去”和記憶來構筑自己的理想世界。在沈從文的記憶中，革命屬于“砍頭”和“殺戮”一類，為他所特別反感。他在回憶中敘述，在他的家鄉(xiāng)，辛亥“革命算已失敗了，殺戮還只是剛在開始”。“捉來的人只問問一兩句話，就牽出城外去砍掉”。“這愚蠢殘酷的殺戮繼續(xù)了約一個月，才漸漸減少下來。”“后來衙門又說‘苗人造反’，因此照規(guī)矩還得剿平這一片地面上的人民。”對此，沈從文總結道:“革命印象在我記憶中不能忘懷的，卻只是關于殺戮那幾千無辜農民的幾幅顏色鮮明的圖畫。”［5］270－272從所謂的線性歷史中，沈從文“讀”到的是“愚蠢殘酷的殺戮”，而不是當時眾多人士所許諾的未來愿景。顯然，過往經歷和經驗使他不認可革命作家們忙于喚起民眾去參與革命，更不認可知識分子們對民眾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與之相反，他認為需要改造和反省的不是民眾，而是知識分子自身。與老舍一樣，他同樣要在作品中替底層民眾說話，但選用了不同的時間軸線，采用了不同的價值立場和話語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