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語言學與神話學對“美”的認識

　　作為學科的西方美學自從 18 世紀由鮑姆嘉通提出之后，逐漸為近現代中國學者所接受，甚至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還掀起過一股美學熱潮，在當下中國西方美學已占據了中國美學學科的重要部分。早在美學作為學科成立之前，中西方都有“美”的觀念，而且各具特色，卻一直都沒有占據雙方文化的中心。原因何在? 本文帶著這個疑問，將追溯并比較中西“美”的觀念的起源。為了使討論的問題更加集中，文中“美”的觀念指的只是“審美意識與審美風尚研究”①的范疇。

　　《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學報》(季刊)創刊于2004年，由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主辦。推動中國北方民族藝術，特別是蒙古族藝術研究的更大發展，致力于培養一支民族藝術理論研究的學術隊伍，為國內外學術同仁提供一個學術交流的平臺。

　　在文中，筆者嘗試將研究視角投向成熟的中西比較神話學，因為其作為史前時代民族集體經驗的沉淀，正如心理學大師榮格所認為的那樣，“無意識神話學的原始意象是人類共同的遺傳物”[1]119,成為了人類“集體無意識”的一部分。而語言文字像神話一樣，都帶有史前人類意識覺醒的痕跡，所以，在正式談到中西神話之前，也要解讀一下二者“美”的詞源。

　　一、中西語言學中“美”的觀念差異

　　維科在《新科學》里面，按照埃及人的時代三分法，將世界分為神的時代、英雄的時代和人的時代。他并且強調，這三個時代分別對應三種語言：

　　象形符號---神圣的秘密的語言，用的手段是無聲的動作，適用于宗教; 象征的語言---用符號或英雄們的徽紋的語言; 書寫的語言---人民達成協議的文字[2]24-25.從歷時性的角度看，維科的這種說法昭示了語言文字自身所暗含的三種混合的屬性。而從共時性的角度看，特別是比較中西“美”的古字，中西“美”的觀念的源頭便會初露端倪。

　　古希臘文的“美”字為“καλλοζ”,形容詞是“καλου”[3]421.由于歷史的原因，此時的古希臘文字是“從腓尼基人手中得來的閃米特字母”[4]349-352發展而來，跟以前的象形文字與線性文字已毫無關系，而且古希臘字母對閃米特字母進行了一項很有意思的改革，即“字母名稱在閃米特語言中是‘有義詞',到了希臘語言中變成了沒有意義的’無義詞‘”[4]357.也就是說，古希臘字母并不表示意義，象形和象征的因素也較少，因此，我們無法從字母表面看出“καλλοζ”的端倪。在《古希臘語漢語詞典》中，“καλλοζ”( 也作“καλοζ”) “美”是“特指人體的美”,也有“美人，美麗的衣服”等意思。而形容詞“καλου”的范圍要寬泛得多，既有“美的，美好的”意思，也有“良好的，吉祥的( 獻祭) ”的意思，還有“優秀的，高貴的，高尚的”意思[3]421.

　　波蘭學者瓦迪斯瓦夫·塔塔爾凱維奇指出，在古希臘詞中，名詞“καλλοζ”和形容詞“καλου”

　　都指“抽象之美的特質”,而“το χαλον”用于指“個別之美的事物”,用“ονμμετρια”表示視覺之美，用“αρμουια”表示聽覺之美等等; 因此，“古希臘人的美的概念是一種較為廣泛的范圍，它廣泛的程度足以將倫理學或數學包含在內”,“外延所至，不只是及于美的事物、形態、色彩和聲音，并且也及于美妙的思想和美的風格”[5]103-141.

　　由此可見，從詞源的角度來看，古希臘的“美”字至少有兩個層面： 首先是較狹窄的“人體之美”、“視覺之美”,其次才是一種抽象的、廣泛的“美”,而這種廣泛的“美”的內涵跟中國的“美”卻有共同之處，即跟“善”掛鉤。

　　相比之下，中國語言文字的發展幾乎完全按照維科《新科學》里談到的三個時代對應的三種語言來進行，“美”的古字尤為明顯。目前找到最早的“美”字是甲骨文，造型為“人”字上面有一個羊頭①，基本可視為“羊人”,其象形和象征的意味比較重。“美”字從甲骨文開始，演變為金文的“羊大”之后，“美”字基本定型，無較大的改動。

　　因此，隨著“美”字的甲骨文被發現，由許慎按照小篆體的“美”字而提出的“羊大為美”說②越來越受到現代學者的質疑。越來越多學者按照甲骨文體的“美”字，提出自己的看法，比較受到關注的觀點有： “羊人為美”說③，還有較冷門的“象人頭戴羽飾”說④，“象人頭戴冠笄頭飾”說[6]37-42等等。

　　以上多種說法各有長處也各有缺陷，筆者參考眾多學者的視角和觀點，綜合以上說法得出： 中國“美”字的主要關鍵詞為“羊”、“人”、“祭祀”,這三者的混合顯示出“美”的起源的某種性質。

　　首先，古代中國人意識到，所有的活動都是以“人”為主體的，而在以“祭祀”為目的的活動上，把“羊”當作工具，從而使活動順利進行。這意味著，在當時，人的主體性開始某種覺醒，但注意，無論是古希臘人還是古代中國人，他們的思維還是原始人類的混沌式的，而審美更是混合在其他人類活動當中，因此，古希臘的“美”的概念在總體上才會是一個寬泛的概念。由此判斷，許慎依據小篆體而得出的“羊大為美”說有兩個不恰當的地方： 一是他依據的“美”字并不是最早的文字，二是他提出的這個說法不符合當時人類混沌的思維，而把“羊”擺在一個太明顯的審美對象的位置，甚至還制定出了完善的審美標準。然而，雖說許慎的“羊大為美”說有不恰當的地方，但反觀其深入人心的影響，并且他還在《說文解字》里談到“美與善同意”,筆者猜想，這個說法廣受歡迎的原因在于，他使“美也帶上了善的兩個層次，即作為滿足口唇耳目愉悅的感性評價標準的層次和作為道德評價標準的層次”[7]1-13.

　　梳理中西“美”的詞源學，就會發現二者產生的時代不太一樣，中國“美”字的出現比古希臘的“καλλοζ”早大概 3 ~4 個世紀，因此，中國的“美”字的象征與象形屬性比古希臘的更加明顯，因此造成中國的“美”在起源上反而更加依賴于人的行為; 但由于古希臘的“美”字出現較晚，因此，在詞義上比中國的更加廣泛與抽象，甚至將數學都包含在內。

　　值得注意的是，中西方的“美”在意義上都以“人”為主體： 古代中國的“美”表現在美的活動( 無論是祭祀還是巫術等活動) 都以“人”的活動為基礎; 而古希臘文的“καλλοζ”( 也作“καλοζ”)就是“特指人體的美”,是以“人”為對象。除此之外，二者的“美”在日后的發展中都有了“善”的傾向，不過，與古代中國“美與善同意”這種明顯的意義改造不同，在古希臘文當中的“善”只是作為“美”的衍生義，并沒有喪失最初“美”的含義。

　　二、中西神話學中“美”的形象差異

　　中西語言學中對“美”字的分析，更多的是從抽象的觀念上去比較二者的異同，而從神話學的角度去分析，應該從具體的形象來彌補語言學分析的不足。除此之外，還考慮到中西神話在譜系、名字、人物的巨大差異，筆者將比較重點放在中西神話的人物形象身上。

　　古希臘神話有關“美”的部分，以“不和的金蘋果”開場是最合適的了。充滿智慧的雅典娜、擁有權力的赫拉和美麗的阿佛洛狄忒都為了“最美的女神”這個頭銜而爭金蘋果，可見，這個神話跟“καλλοζ”的抽象解讀和對人體的美的側重是統一的。首先，智慧、權力和美貌都可以列在“美”之列，但帕里斯最終將金蘋果判給了“美神”阿佛洛狄忒，除了阿佛洛狄忒答應將世界上最美的女子海倫給他作妻子之外，阿佛洛狄忒的美貌也是很大的因素。值得提醒的是，由于本文討論的是“審美意識與審美風尚研究”,而且塔塔爾凱維奇也提到“在他們歷史的原始期間，他們簡直就不把藝術跟美相關聯”[5]103,所以筆者在這部分里并沒有將阿波羅和繆斯女神提出來。

　　由于古希臘神話中，每個神都各司其職，掌管不同的領域，而談到“美”的方面，當然離不開美神阿佛洛狄忒( Αφροδιτη，即 Aphrodite) .

　　在關于“阿佛洛狄忒”的起源問題上，筆者支持“印歐起源理論”.學者張芮閩承接赫西俄德在《神譜》中對她從“海中泡沫”( Αφρο-γενησ，即aphrogenes) 中誕生的描述，認為阿佛洛狄式的名字完全源于希臘詞“ΑΦΡΟΖ”( 即 aphros) ,聯系詞源學中希臘詞“ΑΦΡΟ”( 即 aphro) ,推斷印歐詞匯中如薄霧、迷霧、云和其他水態的詞，展現了古希臘人對阿佛洛狄忒的天空屬性和水生屬性的認識[8]26-29.所謂天空屬性，即阿佛洛狄忒是屬天的，彰顯其不朽的屬性，而水生屬性，根據“水”這個意象的雙重性，有兩個含義： 一是指生命之源，阿佛洛狄忒同時也是一個保護女性生產的神; 二是指欲望之淵，她既是愛情的保護神，也是娼妓的保護神，而她“美神”的稱號，更是指她撩撥人情欲的那種性感之美。

　　可以說，阿佛洛狄忒是由其水生屬性主宰的，“愛神”與“美神”的身份也是來源于這個屬性。但除了這兩個屬性之外，筆者認為，阿佛洛狄忒還有一個屬性跟古希臘神話核心內容保持著密切的聯系---那就是其崇力的傾向。

　　事實上，阿佛洛狄忒的武力并不高強，但她表現出來的崇力傾向跟她自身的“美”也有脫離不掉的關系。在日常生活中，她憑借自己的美貌，跟其他人私通，特別是一直跟戰神保持著長久的私通關系。而且，正因為帕里斯最終將金蘋果給了阿佛洛狄忒，才造成特洛伊戰爭，可以說，特洛伊戰爭跟神話中最美麗的兩個女子相關： 阿佛洛狄忒是屬神的，海倫是屬人的。

　　在《荷馬史詩》里面，海倫的美麗并沒有被詳細描述，是屬于一種可供想象的、抽象的美，但她的美同樣超越了道德的范疇，使古希臘士兵看到她之后，也感嘆這十年的戰爭是值得的。更加有趣的是，古代研究古希臘語文的學者，“將拉丁語的”bellum“( 戰爭) 誤以為是由”bellus“( 美麗) 變來[9]51,造成”美“與”戰爭“之間有趣的”誤讀“.

　　由此可見，從古希臘神話中最具代表的阿佛洛狄忒身上看”美“的觀念，”美“表現在身體和生命之美，也有欲望之美，還是崇力之美。

　　相比之下，在中國古代神話中，女神較少，女性特征模糊，并沒有一個神可以跟阿佛洛狄忒相對應---并不存在一個女神的美可以顛覆道德的評判。相反，我們可以常常看到”紅顏禍水“的評論。事實上，中國古代神話從來都是自成系統，在人物形象上，更是幾乎不存在與古希臘神話一一對應的可能。因此，在談論中國神話人物形象的”美“的部分里，筆者采取是整體的視角，以免破壞中國古代神話的特點。

　　在中國的古代神話中，最早的神是盤古，盤古開天辟地之后，其混沌之氣孕育了中國古代神話的最高神明---昊天上帝，也稱太一、天帝、皇天，獨立于之后發展的神話體系，是中國古代神話中至高至善至美的存在。

　　盤古死后，其精氣孕化為人類，開啟了五氏時代，按時間順序這五氏分別是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女媧氏，神農氏。按照《史記索隱·三皇本紀》的說法，后三者為”三皇“.”三皇“時代的開啟源于華胥氏誕下伏羲和女媧。伏羲和女媧結合成為人類始祖①女媧部落接替伏羲部落掌權后，神農部落繼女媧部落之后崛起。之后，便開啟了五帝時代，按照《呂氏春秋》和《淮南子·時則訓》的說法，分別是東方青帝---太皞，中央黃帝---軒轅，北方玄帝---顓頊，南方赤帝---炎帝，西方白帝---少皞。

　　經過這樣一番梳理，其實中國的古代神話也存在一定的條理，在這種”條理“背后，有其重要的特征： 古希臘神話為樹狀式結構，中國古代神話的模式是輻射式結構，一切都在昊天上帝之下發展，但昊天上帝并不具體參與其他眾神的事物，只是如陽光般籠罩全局; 對比古希臘的神都是不朽的，但中國的神并不是不朽的，而是會死亡的。臺灣美學家蔣勛將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與其他民族創世紀的神話相比，發現”盤古的故事強調的是：

　　肉體 死 亡 解 散 后，才 是 生 命 真 正 傳 承 的 開始“[10]26,因此，中國的神是可朽的，暗含了中國農耕傳統從誕生以來的深厚意味： 死亡并不是結束，而是生命以另一種形式開始。中國的神在死了之后，其”美“的屬性才發揮出來，甚至能夠被傳承---就像堯舜禹的故事，堯死了，在死之前找到各方面都優秀的舜繼承王位，禹也是這樣。

　　在中國神話里面，三皇五帝雖然很長壽，但是他們終究都有壽終正寢的一天。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是否意味著其實所謂的伏羲、神農、黃帝并不是一個人，而是名為”伏羲“、”神農“、”黃帝“部落里面，很多個人的事跡重疊組成的?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么，這些關于他們的故事，與其說神話，毋寧更像祖先的英雄傳說，而且帶有祖先起源的痕跡，也有圖騰崇拜的痕跡。

　　除此之外，中國的神往往除了其事跡和美德之外，其形象、性格甚至其性別特征往往都是模糊的，而不像”希臘神話中的神既是某種自然現象的神化，又是對某類事物、現實的某種領域的概況“[11]23.盤古、昊天上帝其實都沒有在神話中說明其性別是男性，只是我們后人在傳播當中，根據社會的需要和理解再附加上去的。而作為中國神話中少有的女神，女媧的女性特征也極不明顯。

　　這樣來看，中國神話并不特別注重每個神的個性，相反，每個神的位置往往需要重新放在整個譜系當中來看，才更加清晰明了，因此，中國神話沒有出現像古希臘神話中獨當一面的美神阿佛洛狄忒并不奇怪。

　　雖然中國古代神話并沒有一個與古希臘神話相對應的”美神“,但我們卻不能說，盤古、伏羲、女媧、黃帝等神是不美的，他們也是美的，因為他們有”美德“.正是這種”美德“,使得中國古人對神流露出復雜的祖先崇拜和敬畏之情。可見，中國神話中的”美“,往往不是集中在一個神身上，而是更多地指某種美好的生命經驗通過幾個人甚至幾代延綿下來。所以，死亡在中國的神的眼里并不可怕，因為在最高處有昊天上帝的至美至善的照耀，而在生命的盡頭又有繼承人的守候。這樣，”美德“使”美“與”善“聯系起來了，而”美“字與”善“字都有一個”羊頭“,而”羊“即”祥“[13]145;這意味著原始中國人正是通過”羊“這種祭祀品來表達對祖先或天的敬畏之情。

　　三、結語

　　通過語言學與神話學的分析可以看到，在古希臘神話中，”美“主要體現在美神阿佛洛狄忒的性感之美上，這跟”καλλοζ“中”特指人體之美“相契合。而阿佛洛狄忒以其水生屬性為主，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生命之源“可以理解為隸屬于”欲望之淵“的，因為生命的產生也源于欲望，那么，是否可以將古希臘的”美“的起源理解為源于欲望? 而在中國古代神話中，”美“不在于個體，而是在于整體的延續，對”神“的記載也在于他們起到類似于祖先的作用，這跟”美“字與集體性的”祭祀“活動有關相契合，那么，可否認為古代中國的”美“的起源為祭祀與崇拜? 難怪學者鄧曉芒認為： 古希臘的”美“屬于”可觀“( 好看) 的，古希臘人直到現代西方人都認為”美“是可觀看的對象，由這種”觀看“的思路生出對美的本質的探索，在對待”美“的態度上，采取了”求真“的做法;而古代中國的”美“是口腹之欲與道德政治的關聯，孟子常常將二者用比喻聯系起來就在于這種思路，因此”美“與”善“是不可分的[7]1-13.

　　因此，古希臘神話將愛、美等品質加在阿佛洛狄忒的名下并非偶然，而是認為他們二者之間有某種共通性---古希臘”美“的廣泛性來源于欲望對象的無確定性。而從中國的神話來看，美并不是獨立存在的一個概念，而是依附于行為---祭祀與崇拜，換句話說，即是在對天或天帝、祖先、神的崇拜與敬畏中，產生了”美“的情愫。

　　由于中西關于”美“的起源是不同的，即使古希臘的”美“在后來的詞義上也有”善“的意思，二者在”美“的內容上更多的是差異。比如，在神話里面，二者對”亂倫“、”戰爭“等事情的評價是很不一樣的，這也可以從不同的”美“的觀念視角出發解釋。在古希臘早期的神話當中，亂倫并不是什么羞恥的事情，而是生命力的證明，因此，在神話里面并沒有出現對宙斯、阿佛洛狄忒等的譴責，反而將偷情、娼妓等放在美神阿佛洛狄忒的保護范圍之內，可見，古希臘人最初是將其認為是”美“的表現。但在古代中國的神話中，對待伏羲與女媧兄妹結合的事情一直遮遮掩掩，甚至出現篡改神話的現象。西方對欲望的肯定，伴隨著對亂倫的肯定( 俄狄浦斯是神只的后代，因此他的故事屬于英雄傳說范疇，并不是神話) .中國出于崇拜的”對象完美化“的心理，表現為對亂倫的否定。他們對”戰爭“的不同認識也是與”亂倫“相似。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西方的”美“與核心價值既緊密相連，又保持了一定距離。而中國的”美“,由于靠近”善“,所以在一段時間里，美、善混為一體，喪失了美的獨立性。但這種情況在近現代以來迅速扭轉，追求純文學、純藝術、純美的呼聲一直居高不下，這或許是長久壓抑之后的一次反抗和釋放。